果子落向大地之后 |
一 丧地者:第一代流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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禹作为最初的流氓 在中国的传统律法中,“流氓”是一种罪恶,它意味着这个被特别指出的人忤违了社会关系的语法。“流氓”从话语的角度宣告了一个人在伦理方面的失败,自此,他遭到国家家园的厌弃。但罪恶性并不是“流氓”这个语词所应拥有的语义,至少,它不是最真切的语义,在这个语词的古老源头,流氓指称着所有那些被迫丧失土地家园的人,而在这个语词的靠后一端,它将要成为丧失灵魂家园的游戏者的一个新的称谓。在我看来,成熟的流氓就是这三种失园者的总和。正是这种语义的宽度使流氓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耐人寻味的景象。 我已经说过,禹是最初的失园者。在历史的遥远尽头,禹蜷缩在一个刚刚遭到分解的世界之中,他是卓越的觉悟者,对土地的渴望点燃了他的痛苦。这痛苦如此巨大,足以照亮他的孤立处境。与那些过去的神明相比,禹第一次明彻地意识到了这点。人被抛弃于一小片游耕土地和几条桀骜不驯的河流,享用着一种耳目俱塞的不朽,而实际上只是奔走于广阔的土地家园的一个过客。神谱提供的仅仅是时间的住所,而在空间方面,人暴露了其渺小可笑的一面。 这就是禹目之所及的世界。禹并没有制造与土地的分离,他只是发现了这种分离,并把分离引向历史的表面,使它成为一个进行种族总动员的依据。这完全取决于禹的立场,也就是取决于水体话语的语法。以水神(虬龙)的方式存在,禹就获得了水的全部本质。他带着这些本质深思和行动,以塑造流氓意识形态的最初的神话基石。 关于水体语法 水体语法的规则通常是如此构筑的:首先是某种坚定的流动气质,除非遭到严酷的冻结或阻挡,它拒绝服从于一个闭抑的空间;其次,必须穷尽它所面对的空间,只要它自量充足,它就要探入世界的所有缝隙;第三,在水与土地之间出现了互相敌视和征服的迹象,水像永恒的刀锯,在时间的声援下,使诸山崩解,大陆破裂成碎片,并借助周期性泛滥对空间进行广泛的掠夺。 在禹的时代,上述简单的语法发挥着令人震惊的作用。关于大洪水的传说证实了这一点。水以我们难以置信的方式无限地涌现出来,使世界沉浸在它的极度关怀之中。这与其说是对水的秘密力量的一次检阅,不如说是土地征服的全部可能性的解放。而后,在重建水体次序的口号下,禹实现了江湖与土地的双重征服。 作为水体语法的神话(历史)表征,禹的身影坐落在进入流氓之城的巨大门拱下。禹是那个最初的流氓,携带着水的全部属性,凭着治水的名义,在太平洋西岸的广阔土地上流走。据一则神话记载,他甚至因着这种流走而脱尽了腿毛。另一段神话则称禹是跛子。这两种说法都旨在向我们暗示禹在流走方面的笨拙性。这是毫无疑问的,因为禹所代表的正是水神向地神过渡的时代,为了构筑一个史无前例的家园,禹把自己修改成两栖的神明,并且以鳄鱼的容貌现身。 流氓与土地家园 所有那些发生在禹身上的变动,无非是对家园中不同要素的响应。只要回顾一下农业时代的家园格局,我们就会被引向一幅光线柔和的风景。除了带有炊烟的农舍,连绵不断的绿色田野和纵横交错的河流就是家园中最核心的事物。土与水的混合气味,加上甜蜜的时光和牧童的悠远笛声,它们构成了家园之爱的芬芳标记。 那么,我已经涉及了土地家园的基本形态。这是经由禹描绘和开辟的图景,禹为此成为第一代流氓的最伟大的导师。而土地家园给出的回报,是对于这个流氓首领的无尽的追思和怀念。禹的面容被镶嵌在这个风景的深处,像一道令人难以察觉的光线,永恒照射着农业时代的风俗和理想。 沿循禹所示范的途径,失乡者把自身投进了历史。在无尽的逃亡、迁徙或叛乱中,流氓不仅需要缅怀,而且需要新的家乡,需要重返水与土的混合世界,需要一受到国家认可能和庇护的“户籍”。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这一自我否决和消解的行动。流氓要据此超出他自身的命运。流氓就是那种用以反对他自己的人。 客家的历史分裂 在中国流氓史上,客家(“客人”和“家人”)是一个必须被特别指出的民系。它在“失乡”与“获乡”方面建立了令人惊讶的功绩。战乱与屠杀驱赶了他们,越过北方的广阔平原,客家人携带细软,向长江南岸大规模逃亡。这个过程自魏晋南北朝开始,经过隋唐之末,到明清之交,竟然长达一千余年。时间冻结在这里。在那些被废黜的人同背后,是燃烧和变得荒凉的家园,喧嚣的追兵,以及漫山遍野的尸体。而在逃离劫难现场的途中,瘟疫和死亡继续追击着他们,平原上的土著也来驱赶他们。失乡者的苦难没有尽头。 为了逃亡的便利,客家女人甚至放弃了缠足的坚硬传统。她们背负沉重的行囊,翻越荒芜的群山,手拄坚韧的竹杖。这根竹杖里的竹节是被打通的,它的另一个用途是帮助女人像男人一样站着小便,因为一旦蹲下,她将再也无法站立起来。 只有南方诸山收留了这些“客人”,为他们阻挡着北方统治者和南方土著的视线。在那些隐密荒凉的山谷,“客人”终止了踉跄的脚步。新的坟墓被痛切地打造起来,它们不仅要埋葬亲人的骨骸,而且还要埋葬流氓的使命。 正是在“客人”终止流亡的地点诞生的“家人”。这是流氓语法的一次内在转换。就像禹从流民变成国王那样,“客人”回归到了“家人”,因为流氓总是趋向于失乡的对面,也就是趋向于对土地家园的热烈拥抱。只要稍加留意就会发现,“家人”为自己准备的新家园拥有一令人震惊的形式——生土(请注意这一材料的形而上意味)堆叠起来的环形堡楼。它们是闭抑和自我满足的。在它们的内部,是仓廪、畜园、居室、学校和戏台;而在它们的外部,是坚固的大门、吊桥和护城河。所有这些微形城市,笼罩在四周神秘山脉的阴影里,仿佛是饱经忧患和骇怕之后蜷起来的毛虫,构成了流氓意识形态的地理表征。 然而,从这种被称作“土楼”的建筑内部,旅行者还可以抓住另外一种景象:温暖的阳光,庭院是那么空寂而洁净,四周分布着雕龙绘凤的栏杆,土狗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田野。所有这些事物都散发出亲切而慵懒的气味。这就是失去了逃亡记忆之后的生活,灵魂在其中溶解,陷落于满含幸福的麻木之中。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(家人)从这一温柔的环形坟墓中拯救出来。 为了维系一个古老颓废的家园,“家人”总是显示出撰修宗族历史的激情。那些虫蛀和残破的族谱,风雨飘摇的祠堂,加上流氓祖先的干枯姓氏,构成了日常事务中最重要的部分。但它并没有改善“家人”的自囚状态,相反,它用这些粗陋的牌位和印刷物封存了所有反叛的道德。 这就是第一代流氓——失地者所经历的道路。从一次与土地家园实施分离的运动开始,越过无限的苦难与惊惧,在世界的其它地点与家园重新汇合,流氓的生命周期就是如此。 国家:土地家园的极端形态 然而,在流氓运动中被制造出来的不仅是土地家园,还应当包括土地家园的一个极端形态——国家。禹的历史证实了这点。在“治理”和“流亡”道路的尽头,鼎器像纪念碑那样矗立起来,它象征着家园的核心元素——锅灶和粮食。而另一方面,鼎器也成为有关国家稳定性和永久性的标志。禹利用鼎器阻止了他自己的流走。而后,在众多土地家园的劫持和拥戴下,他组织起了最初的王国。 这既是流氓渴望进入福乐天堂,又是其丧失精神性的墓室。流氓在这里迅速腐化,远离它原初的限定。而为了捍卫这个黑暗的王国,最严酷的日子降临了。刀斧手的脚步四处震响,鲜血从宫廷和民间的每一个墙缝里渗出。只要查阅一下那些流氓王朝的事迹,就能听到那些无辜受难的灵魂在史官的冰冷字句里无尽地哀号。从项羽、刘邦、司马氏家族,到忽必烈和朱无璋,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流氓英雄实践着流氓的信条。面对一个曾经饱尝污辱的社会他们充分意识到,复仇的时代终于开始。 但是,不要以为这已经穷尽了流氓在其王国里显示的罪恶。至高无上的权力,使流氓完全打开了自身,也就是打开了那些在苦难的流走中滋养起来的黑暗伦理。德行早已死去,但现在又以反面的形式返回,变得更加嚣张和无耻,这就是令从发指的谎言、监视、内讧、谋杀、淫乱、贪婪和掠夺,它们使国家拥有一种黑暗的深度。 这完全取决于流氓与神圣的正义话语的关系。在本质上,流氓就是规避正义话语的人。流氓拒绝对维护社会公正作出承诺。他们嘲笑那些饿着肚子走遍乡村的道德学家(诸如孔子和苏格拉底),并把对次序的反叛当作精神的准则。但另一方面,家园却吁请着一种更符合人性的社会审判制度。流氓可以对此嗤之以鼻,也可以对这种要求作出热烈的反响。 李世民与洪秀全 然而,只有个别人离开流氓而汇入这种圣人(圣君)的传统。唐太宗李世民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例子。在阴谋弑兄和废黜父亲王位之后,也就是充分展示过其流氓本性之后,这个人突然转向了仁慈和公正、理性和清明,转向对于人民的适度的敬重。他因此超出了他自身的命运。 洪秀全则是一个截然相反的例证。我们从小就被告知:必须对这个客家英雄给予必要的敬意,因为他主持过一场反对庞大而黑暗的清政府的战争,并且几乎葬送了这个王朝的性命。但只要对洪秀全的历史加以读解就会发现,他是李世民九百年后一个反转影像。如果李把自己从流氓变成了圣人,那么洪就把自己从圣人变成了流氓。理性是一面明澈的镜子,它插入历史,并且分别照见了置身于它两边的时代和英雄。 那个走投无路的人,曾经遭到儒学科举制度和地方官吏的双重蔑视。从而引发了一种绝望的努力:通过基督教义去搜寻反叛的依据。面对腐败的涌流,洪秀全要成为第一个民族先知,预言他置身其中的王朝的灭亡,并向人民的土地愿望作出告慰,而且在事实上,由洪秀全建立的王国(太平天国)确实制订过一个社会主义风格的律法,它旨在把收归国有的土地均匀地分配给农民,以兑现他成为国王前的承诺。 以耶酥兄弟的名义,洪组织了一个复仇的教会(拜上帝会)和一支摧毁黑暗的军队(“太平军”)。所有这些都是在请求正义的呐喊中进行的。而在圣战的中心,洪的面容放射着神明的光辉。 但这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荣耀。在天国之城被建立起来之后,圣人忽然遗弃了他的父亲(“上帝”)和兄弟(“耶酥”)。宫妃的脂粉、奸佞的唾沫和美酒的香气,所有这些事物点燃了一种极度的放纵,那些被基督教信念所制服的流氓意识形态,现在开始内在地苏醒,变得更加气势汹汹。有一则记载声称,仅仅是洪秀全的妹妹洪宣娇,就拥有上千个“面首”,从而使这个天国成为远东最大的妓院;它是时又是屠杀成千上万教内兄弟的血场。洪尚未死去,作为圣人和英雄的命运业已结束。他还原到了他所应是的东西。 失地者的反叛和征服就是这样宣告破产的。在某种意义上,流氓就是不断趋近于其反面的人,他的脚步尽管遍及广阔的空间,却不能与土地达成真正的和解,恰恰相反,流氓的家园总是空空荡荡的,因为他们早已化作了腐尘。N |